问宁

小醒宇宙

走失小狗

贺视角|混乱言之无物|勿上升




我讨厌下雨天。


雨滴最开始很小,小得让我失去防备,我抬头看到天边聚拢的乌云,一团,不断翻涌着,有难以描述的黑气幻化成实体,想吞噬这片大地。


耳朵里充斥摩托车的轰鸣,我听不见雷声,只能看到闪电劈开天幕,随后砸在脸上的雨点数倍膨胀,胳膊震得发麻,脸也开始疼。


怪倒霉的。


我本来想加速赶回家,摩托却在胯下吐出几团黑烟,像天边的乌云钻进了油箱,闪电从中倾泻而出,报废了。


操。


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直接从车上飞了出去,像断了线,手臂条件反射地护住头,一时之间大脑空白,我想得过了最少三分钟,或许得有十分钟,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运气真不错,居然没死。


我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和泥,碰到大腿的时候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愣了下,又去摸后背。


还是很疼,全身都很疼,骨骼像是从颈椎碎到了腿骨,我僵在原处不敢动弹,直到迎头浇下的雨水被隔绝在伞布之外,僵硬的大脑失去温度,我勉强回过头,在疼痛中看到一张形容复杂的脸。


对视。


随后我嘴一瘪,举起左手,其他的疼痛淡化了,只剩下左手手臂软趴趴地抬着,灼热的疼痛从那里传导至大脑,勾引起潜藏在心里数年未曾示人的委屈:“严浩翔,我手断了。”


医院的灯很亮,炽白色的,打在冰冷的白色墙壁上,没有温度,医生也是白色的,白大褂和白色口罩,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顿时一股钻心的疼升起,我想挣脱,却没有力气,稍一动弹就是难以言喻的疼。


严浩翔站在一旁,我想握他的手,或者咬一口,我需要有人来分担我的疼痛,需要严浩翔来分担。


但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黑色刘海下黑色的眼瞳,矜贵的,却还不如医院的灯的热度,黑色雨伞合拢倒置在身边,在地面上积了一滩雨水。


我突然觉得手臂疼得越发厉害,眼眶不受控制地充血,红了一圈。


最后的诊断结果其实只是轻度骨折,我抬着已经被石膏固定好的手臂,亦步亦趋跟在严浩翔身后,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我问他他把我的车放在哪了。


扔了。他淡淡道。


我呲牙咧嘴地想朝他发脾气,他转头,透过他深黑色的瞳仁,我看到我的模样——湿淋淋的,从头发到衣服全部泛着湿漉漉的潮,随后我看到严浩翔脸上浮出几分可以被称作嘲讽的情绪,他张开唇瓣,一声冷笑。


“贺峻霖,你现在像条小狗。”


如果这话是在床上说出来的,我可以理所应当地理解成调情助兴,毕竟谁都会喜欢养一只乖巧可人的小狗在家里的,但他的讽刺太浓,我甚至无法欺骗我自己。


与此同时,尘封的记忆渐渐被撕扯开来,我有些头疼,和手臂上的疼不分伯仲,我仿佛看到十七岁的我,和跪在地上一身狼狈的严浩翔。


十七岁的我说:“严浩翔,你可真像条小狗。”


但是小狗应该是不会记仇的,他只会摇摇尾巴,然后过来舔我的掌心,然而现实是他对我恶劣地笑,在医院门口,把我困在他手臂和墙壁的方寸之地,然后低头吻我的耳尖,又狠狠咬了一口。


“跟我回家,贺小狗。”


严浩翔家里的空气中浮着和严浩翔一样的味道,清淡的薄荷柠檬味,像是某种果香调的香水,又像是空气清新剂或者洗衣液沐浴露。


我抬着受伤的手泡了个热水澡,然后艰难换上他递过来的衣服,白衬衫和黑色短裤,我看着镜子里被热气氤氲出的粉色脸颊,默默把短裤扔到一旁。


但我的小狗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我赤裸的下身,他打开一扇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空空的桌椅柜子。


“你今晚睡这间。”


我气急,钻进他的卧室,在浓郁的薄荷柠檬香里把自己裹进被子,动作有些猛了,不小心碰到受伤的手臂,疼得我面目扭曲,脏话咽回喉咙里,抬眸看向严浩翔。


他站在门边,身材高挑面容白皙,高傲而骄纵,我眨了眨眼睛,蓄起一汪水汽藏在眼底。


小狗长大了,我才像小狗。


但小狗最后拗不过我,他睡在我身边,盖同一床被子,我的腿慢吞吞搭上他的腰,在几年前,十七岁的时候,我们也会贴得这样近,我勾住他的腰,而他会反过来握住我的脚踝,他将所有见不得人的念头藏进我的身体,我咬他的脖子,从喉结咬到肩膀,他也咬我,下嘴略微重了,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小狗。


他说是,他叫我贺峻霖、叫我霖霖,然后埋进去,说我是你的小狗。


我就知道,严浩翔是贺峻霖的小狗。


现在他也握住了我的腿,几年过去了,少年人的骨骼抽条长大,变宽变长,掌心起了曾经没有的茧子,在腿上摩挲,有点痒,还有点疼。


然后他把我的腿从他身上拉起,翻了个身,嗓音有些困倦:“睡觉吧。”


他将背影对着我,黑暗中,我觉得有些疼。


“严浩翔。”


“严浩翔,我手疼。”


“我疼。”


他终究还是转了回来,把我整个人搂进怀里,他体温滚烫,我转了转脑袋,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像取得了最终胜利,小声哼道:“先不要睡。”


他睁开眼睛,黑曜石般的瞳孔在黑暗中发光,空气安静,我抬头吻他的唇,说我想和你做爱。


他太过冷静,把我的脑袋按进怀里,轻轻地、轻轻揉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我们挨得太近,在毫无间隙的距离中,我清晰感觉到他下身的躁动,但他不和我做爱,很快,我便听见他均匀起来的呼吸,昭示着他已经陷入睡眠状态。


我的小狗好像不爱我了。


在几个小时的枯燥思索后,我得出结论。


可是怎么会呢?小狗是忠诚的动物,哪怕在失散几年后,他也应该继续爱我,就像他可以继续容忍我入侵他的领地,睡在他的怀里。


我突然觉得想哭,可能是手臂破碎的骨头在生长,疼痛从石膏内部涌出,一直传导至大脑。


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呼吸过热,烫伤了我的耳朵。


“严浩翔。”


我摆弄他的手指。


“严浩翔,你还喜欢我吗?”


我轻轻咬住他的肩膀。


深夜里,他的呼吸声浅淡而温和,没有回应我。


没睡好。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夜晚的疼痛浸入骨髓,我咬住牙,于是牙根也泛起酸疼。


好疼啊,严浩翔,我好疼。


但身边人的呼吸平缓,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我只能将自己缩进他怀里,仿佛我还没出生时在母亲的子宫里,没有悲伤与痛楚,我的母亲保护我,而现在严浩翔保护我。


就像十七岁的时候。


我的记忆力很差,混杂在一起吞食进胃里的药物破坏了我的记忆系统,我在持续性地忘记很多事情,却唯独记得严浩翔。


他清冷而稚嫩,会在我贴近他亲吻他的时候红了耳根,他不好意思,却还逞强,抓住我的手指吻我,黏腻的口水声传入耳中,我感觉到我的耳朵也开始发烫。


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十七岁的严浩翔最像小狗,眼眸亮晶晶,笑起来时颊边下陷成两个小括弧,接吻的时候喜欢咬我的下唇,做爱的时候却喜欢舔我的脖颈和胸口。


我爱他。


那时候的我清晰地知道我爱他。


放假的时候我们去游乐园,人很多,所以我们可以混在人群中牵手,我怕鬼,他会拉我去鬼屋,在恐怖音效中捂住我的耳朵,唇贴在耳后,滚烫的。


他耍坏叫我霖霖,说很想亲我。


于是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潮湿的小巷、或是夜晚的海边,唇瓣碾在一起时最快乐,灵魂都穿透身体拥抱,我靠在严浩翔肩头,看到烟花在天空绽开。


绚烂、但很快就湮灭在天际。


高中的生活枯燥无味,我在白水中放荒唐的原料,十几岁的男孩会在卫生间里抽烟,扮演自以为是的大人。


但我不会。


我只会拉着严浩翔在卫生间隔间里接吻,从胸肌摸到小腹,隔着宽松的校裤,勾出他的形状,他抓住我的手,咬我的手指,我能听到隔间外的人声,吵吵嚷嚷,但我只能看到严浩翔,他滚烫的呼吸烙印在我的颈侧,眼睛在发亮。


霖霖,你不要叫出声。他说。


我是疼醒的。


醒来时严浩翔正在扶正我的肩膀,睡姿不老实,身子压了一半受伤的手臂,他眉眼低垂,清晨散乱的额发冲淡了属于成年人的冷漠,我恍惚看到了十七岁的小狗,于是我趁势钻进他的怀里,朝他露出笑来。


“早上好。”


严浩翔摸我的头发,掌心干燥而轻柔,这几年他真的长大了很多,从宽阔的肩到修长的手指,他摆脱了过去的稚嫩,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我抓不住他。


我从来都抓不住他。


可我爱他。


我说,严浩翔,我还是喜欢你。他却只是歪了歪头,然后翻身下床,问我早饭想吃什么。


真糟糕,我向你坦白浪漫,你却只想推我离开。


我想等吃过早饭后他就会让我离开他家,离开他的领域,但昨天是他带我回来的,他说贺小狗,跟我回家。我不管,他既然带我回来,就别想摆脱我,虽然他是我的小狗,但我也可以做他的小狗。


没什么区别的。


早饭是楼下的灌汤包,一口下去汁汁水水全部倒在舌头上,烫得过分,但肉香唤醒了我的胃,淋过雨的冷和抽痛被逼出,吃过饭后的舒适难以言表,严浩翔盯着我,我却盯着我的肚子。


“我们多久没见了?”他打破沉默。


谁知道呢?我记忆本就不好,对时间的流逝更是没有概念,我只记得十七岁,可我们后来为什么分开,我已经记不清了。


但午夜梦回时我梦到严浩翔在雨中求我,他跪在地上,裤子染上泥泞,想抓我的手,他让我别走。


我要走去哪里?


记忆断裂在十七岁,我什么都不再记得,我分明还在爱他,他是湿漉漉的小狗,单纯的、善良的,我怎么可能舍得遗弃他。


小狗现在对我笑,说贺峻霖,你可真是没有心。


我说不可能的,没有心我怎么爱你。


我爱他,所以我和他接吻和他做爱,和他上课时偷偷牵手,十七岁的时光熠熠发光,我的青春只有我的小狗。


可我们分开太久了,霖霖、霖霖,我不在的日子里,我的小狗也会这样甜腻地叫其他人的叠名,会睁着无辜的眼睛伏在另一个人的膝头,会进入其他人的身体……哦不,他不会的,我知道他有洁癖。


因为我也有。


我们那样相似,所以我清楚地明白我应该怎样爱他,可我们太过相似,于是我也明白该怎样恨他、怎样将他踩进泥里,让他爬不起来,怎样让他恨我。


可是你一定没有养过小狗,那是忠诚无比的动物,他不会恨我的,尽管我在一个下雨天抛弃了他,我和其他人离开,那些人穿着白大褂,手里的白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黑字。


我不记得了。


严浩翔问我消失的这几年在做什么,我想回答他,但我不记得了。


“大概是……在开摩托吧。”我说。


鬼才信。他露出的表情里写满了这三个字。


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十七岁,他对我笑,他吻我。


“严浩翔,我们和好吧。”


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小狗,在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里,我想念他,凭借着这虚无缥缈的想念,我踏出医院。


医院……


对,我或许是在医院度过了那几年,可我不记得我生过病,我一直健康至极。


他说他不想再听我胡言乱语,我感觉伤心,我的小狗已经不受控制,从前他从不会让我感到伤心,但他还是愿意安抚我,掌心贴在脸颊,他说,你不要哭。


我后知后觉抬起手去擦脸,指尖湿润咸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眼泪,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记忆力很差。


眼底干涩发疼,我却想对严浩翔笑,我说你还愿不愿意做我的小狗,你还喜不喜欢我,他逃避我的问题,逃避了一次又一次。


我在他家待了很多天,直到拆了石膏,许久没有动弹的手臂有些无力,严浩翔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他掌心很烫,传导至每一寸骨骼,舒展开来。


“我要走了。”我对他眨眼睛。


他没说话,只是垂眸死死盯着我的手臂,然后突然抬头咬了我一口,不疼,有点儿痒,像是小狗呲着犬牙让我陪他玩儿。


我扶正他的脸颊,迎上前吻他,舌尖融化在口唇之中,这种时候的我们都不再像小狗,像两头兽,拼了命地去索取对方,最后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他眯起眼睛问我要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忘记一切,只记得十七岁和严浩翔。


我才是失去方向的小狗,湿淋淋脏兮兮地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他捋顺我的毛发,把我拥入怀里,我的爪子勾住他胸口的衣服,但有人、有很多人,叫嚣着带我走。


摩托已经修好了,就放在楼下,我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它,也可以看到一群又一群陌生的、熟悉的人。


我在窗边和严浩翔接吻,企图忘记一切,只沉溺在他的味道里,杀了我吧,我愿意死在他的怀里,不要他和我一起死,只需要往后每次他祭奠我时送我一枚他的唇印。


我不能没有小狗的吻。


头疼。


头痛欲裂。


我看不清光,看不到人,我发着抖钻进严浩翔的怀里,我听到敲门声响彻耳边,我求他不要开门,又说你快去开门,门外涌入人群,严浩翔抓住我的手,我听到他厉声质问,问那些人要带我去哪儿,他说不行,他不让我走。


我又哭了,我清晰感知到眼泪滑过脸颊的触感,摇头、挣扎。


最后我看到门关上了。


乌云遮天蔽日,没有阳光,没有温度,从心脏到指尖凉得可怕,我看到严浩翔赤红的眼,他太凶了,已经不像我的小狗。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脖颈,接吻的瞬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说严浩翔你要不要杀了我,他摇头,他说他不会,他说贺峻霖,你不要再丢下我。


我的小狗怎么会这样卑微,他是高傲的,从十七岁开始,就是骄矜至极,我哪里舍得丢下他,我从未丢下他。


你说你喜欢我,我拉住他的手指,他嘴唇嗫嚅着,他说了喜欢吗?或许他说的是爱。


他爱我啊。


人群淹没感官,我松了手。


我还是把我的小狗弄丢在了下雨天。


记不清了。


也许那其实是个清朗的天气,是我的小狗选择不要我。


我只是有些后悔,在投入过去之前,没有和我的小狗再做一次爱。


但我们已经接过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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