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余生
严特殊视角|甜虐|勿上升
00
我死了。
01
这不是一场恶作剧。
02
我如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在床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天花板,然后我微微歪头,看到了平躺在我身边的合法爱人。
他眼眸紧闭,眉头微微蹙起,睫毛颤抖着,是睡不安稳的表现。
我想抬手抚平他的眉头,却眼睁睁看着我的手指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摸到了一片虚空。
03
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想起——
我已经死了。
04
葬礼在昨天举行。
严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严家小少爷意外过世自然是个大新闻,来吊唁的人很多,他们穿着款式不一的黑西装,手里拿一朵白菊,轻轻放在我的遗像前。
我抬起头。
05
我想人这一辈子应该没什么机会可以参加自己的葬礼。
但我做到了。
可惜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06
葬礼结束后的宴会上,黑裙的女人和黑西装的男人将贺峻霖团团围住,我看到人群中央的贺峻霖谈笑风生,突然觉得有些气闷。
07
贺峻霖不爱我。
我知道。
08
我和贺峻霖的婚姻,是上流社会的家族中最常见的联姻牺牲品。
从出生的时候起,我们就不仅仅是两个单独的个体,我是严家的小公子,他是贺家的大少爷,商场如战场,刀光剑影风起云涌,于是二十三岁那年,我们共同接受了这场政治联姻,从此将严贺两家捆绑在一起,站在同一立场上,抵御可能会到来的所有攻击。
09
这几年里,我们尽忠职守,扮演着一对极为相爱的合法爱人,渐渐式微的严贺两家因此吃到了不少红利,地位急剧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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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和贺峻霖都清楚。
我们从未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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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到衣服上的褶皱,伸手抚摸上去的同时,手指却像融化在了身体中。
我愣了愣。
好吧,我忘记了我已经死了。
12
宴会结束后贺峻霖大概是累了,把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慢吞吞地回了家。
我们两个的家。
他从里到外穿了一身黑,黑色衬衣勾勒出成年男人细窄的腰线,我跟在他身后,微微歪头。
他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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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惜,我再也没有养胖他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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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洗了澡,换上舒适柔软的家居服,然后揉了揉眉心,栽进沙发里。
我记得这个沙发是我们一起选的,他说他不喜欢冷冰冰的皮质沙发,于是我们就定制了一个很大的布艺沙发,可以供两个成年男人伸展开手脚。
而现在,他就躺在沙发上,然后缓缓从桌子上拿了个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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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很有雅兴。
他听着黑胶唱片喝红酒,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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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觉得他好像有点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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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敢继续想。
他的悲伤是否与我有关,他那一口口流入喉咙的冰冷酒液,浮在空中的寂寥烟雾,是否掺着对爱人的怀念,对我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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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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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的生活很枯燥。
他洗漱过后吃了早餐,收拾妥帖后就去了公司,公司里的气氛也有些沉重,大概和我的离开脱不开关系。
员工看到贺峻霖之后有些诧异,但还是压住情绪对他问了好。
贺峻霖微微颔首,走进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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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贺峻霖一直都是个工作狂,他认真的时候很好看,桃花眼微向下敛住,睫毛纤长,阴影盖在眼睑下,我隔着一段距离描摹他的面部轮廓,然后慢慢收起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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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好奇。
我为什么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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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死后应该是要消失的,毕竟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同类的灵魂体,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飘在半空中,看着贺峻霖,看着我的爱人。
不爱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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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情绪向来单薄,在这种家族里出生的孩子往往从小就习惯了隐藏真实的自己,所以我和他结婚四年,却自认从未看清过他。
贺峻霖身上就像蒙了一层柔软的雾,他不尖锐,却足够神秘,彷徨在这人世间,像一朵开不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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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比喻总是格外俗气。
但我真是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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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消失。
这种不同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下一秒我还会不会存在,人面对未知的恐惧总是超脱一切。
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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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一天的工作后,贺峻霖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看到塞进腰带里的衬衣让贺峻霖的腰看起来格外的细,他手指按住腹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也跟着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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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有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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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结婚初期的时候他犯过一次胃病,很严重,疼到那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趴在床上冒冷汗,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我被吓了一跳,想带他去医院,却被他扣住手臂。
“这段时间集团局势不稳,我不能去医院。”他勉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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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真的很敬业,尽管这时候的敬业让我恨不得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边除了工作还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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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是拧不过他,但大概真的疼狠了,普通的盒装胃药喝进去根本没用,他蜷缩在被子里,很小一团。
看着让人心疼。
我从不会下厨,世家的男孩从小接受到的都是精英教育,在商场上厮杀我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却在厨房的方寸之地乱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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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端给贺峻霖一碗不太成型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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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半撑起身体,就着我手里的勺子喝了两口,我看着他颤抖着的浓黑睫毛,心尖划过一丝不忍。
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过。
哪怕是在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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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比谁都明白联姻的本质,于是双双默认保持了合理的距离,遥远的,不会过界的,合理距离。
而现在,我看着贺峻霖苍白的模样,觉得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墙似乎正在悄然崩塌,他张开的唇瓣带着一股苍白而破碎的美感,他就像橱窗里最精细的玻璃娃娃,透着光,清亮而剔透。
我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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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抬起头。
我看到他的眉眼已经恢复成一贯的淡漠,但那抹冷淡中似乎掺了点掩不住的疲惫。
他手指还压在腹上,尽管脸色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我想他现在应该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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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现在只是一抹不知是幽魂还是冤魂的存在,别说一碗白粥,我甚至不能触碰到他。
我只能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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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贺峻霖飘回家后,我看到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慢慢啜饮下去后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然后他窝进沙发里,宽大的沙发显得他格外消瘦,然后他拿出烟盒点了一支烟叼进嘴里,借用香烟麻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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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有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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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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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模仿他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我的手臂穿过他的手臂,小腿融进他的小腿。
我无法拥抱他,只能和他叠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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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有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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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未相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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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这一天总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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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被贺家家主召回了贺家。
穿过古朴幽远的长廊,我看到了熟悉的房门。
在过往那些年里,我和贺峻霖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对相爱的爱人,我来贺家的次数不算少,那个面相严肃的贺家家主会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寒暄说小贺承蒙严家照顾。
我连连摆手:“爱人嘛,就要相互扶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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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物是人非。
我死后的第三天,他叫贺峻霖回贺家,然后说让我们离婚。
他的神情那般高高在上神情悯然,贺峻霖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不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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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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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贺峻霖为什么会那样笃定地拒绝他父亲的要求,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一言不发,进门后就反锁了家门,然后拿了几瓶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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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会见到贺峻霖不修边幅的模样,他好像永远是精致的,西装勾勒身材,他敛住桃花眼,敛住满身风华。
但现在他脱了西装,一身颓废地坐在地毯上,手边散乱着几个酒瓶,他褪去那层精英的伪装,露出来的内核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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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想这是否与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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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代价就是贺峻霖发烧了。
他身体底子不好,贺夫人怀他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连带着贺峻霖从小就体弱多病,尽管长大后他精于锻炼,但娘胎里带出来的虚亏哪那么容易填补,喝了太多酒,又在地毯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他脸颊通红,睁开的眸子蒙了层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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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片药就又沉入梦乡,我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颊,急到不行却又毫无办法。
我根本触碰不到他,也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我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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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察觉不对的助理赶来带贺峻霖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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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给他打了点滴,叮嘱他这段时间一定要忌口,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贺峻霖垂着眉眼,没有应声。
我看着流速很快的点滴,透明的液体输入他的血管,贺峻霖很瘦,最近似乎越发消瘦,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突出皮肤,像几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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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生病了。
起初是高烧不退,后来就开始一言不发。
尽管他成为上位者后言语本就极速减少,但确实从未像现在一样。
浑身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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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在担心他。
我很担心贺峻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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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我帮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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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七天日出前一个小时,我看到病房门口走来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边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看起来就像每一个赶着早高峰走进办公室的普通白领。
但我知道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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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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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人。
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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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概念好像在无知无觉间根植进我的脑子里,让我看到他的第一刻就对他的身份了然于心。
引路人。
顾名思义,引渡每一个失去方向的灵魂归路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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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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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人看了看床上的贺峻霖,然后转过头看我,他对我露出笑容,歪了歪头后叫我名字:“严浩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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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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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意外车祸让我身死,但活在世上的二十七年里,我拥有富足的家庭,成功的事业和无数朋友,我想我没有遗憾。
但我还不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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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看向贺峻霖。
“因为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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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心病。”引路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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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我不该指望非人类说出人话,尽管我现在也处于非人状态,但毕竟做了二十七年的人,且习惯了世家中拐弯抹角的交流方式,因此面对引路人直白的言语时不可避免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心病?”我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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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人似笑非笑,他走上前,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心口:“你现在已经没有心了。”
但我仍觉得疼,那种疼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空泛,像身体里破了个洞,吞噬掉所有情绪后翻涌上来的,疼痛至极。
然后我看到贺峻霖也抬手捂住了胸口。
他也在心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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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没有在车祸时就离开?”我看着引路人。
他微微挑眉:“你听过一句话吗?”
“传说,人死后的灵魂会在世上停留七日,为的是供死者整理生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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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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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假的。”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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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亡灵殴打引路人算不算违法犯罪。
但很快他就收起了那副游戏神色,认真地看着我道:“因为你有执念。”
然后他偏头看向贺峻霖:“他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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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足够多的执念才能挽回亡灵在世上停留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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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指抚向我的心口,那里弥漫着一股空洞的疼,对贺峻霖的心疼。
我想我明白我的执念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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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引路人的目光看向贺峻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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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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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贺峻霖的执念呢?
贺峻霖的执念又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蔓延在嘴边,却像扎了根,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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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的执念是你。”引路人一语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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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倒退回几年前,我想起我和贺峻霖一同进入同个中学,贵族中学的校服繁琐而优雅,我嫌过于麻烦,不肯佩戴领结,却正好被风纪委员抓了个正着。
贺峻霖叹了口气,然后解下了领结。
“那就一起罚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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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起留学归来的贺峻霖,彼时的他早已成长为合格的大人,骨子里的那点反叛精神磋磨殆尽,他看着我,桃花眼深不见底。
可能是他的眼睛实在太漂亮,我一时失了神。
“我同意和严家联姻。”我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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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同意。”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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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政治联姻。
更是青春时期隐晦的爱慕破土发芽,萌芽长成参天大树,爱意很深,但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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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喜欢我……”我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贺峻霖,病号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成年男人瘦成少年身形,我眼眶有些发酸。
却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泪。
亡灵是没有眼泪的,我现在只是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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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人叹了口气,语气像是有些难办:“活着的时候,身上背负的枷锁太多,如今已经离开了,却还是放不下那些尘世怨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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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看向他。
“或许……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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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思绪纠结成一团乱麻,野蛮生长的情绪包裹住整颗心脏,我在疼,又似乎没那么疼。
引路人脸上流露出几抹诧异,我想他大概也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请求。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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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到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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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出来:“你又不知道引路人的能力。”
“即便我不满足你,也有足够立场带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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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
“你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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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我为何如此笃定,但我就是确信,他会满足我的。
满足一个亡灵,一抹鬼魂,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愿望。
最后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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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说来听听。”引路人败下阵来。
我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贺峻霖。
他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抱膝坐在病床上,微弯的脊背上,突出的脊椎和蝴蝶骨将病号服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像是下一秒就会突破他苍白而单薄的皮肤,像两片蝴蝶的翅膀,煽动着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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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
然后走近他。
我伸出手指,指尖不出意外地穿过了他的身体,于是我再次缩回手指,不断调整着指尖和他肩膀之间的距离,直到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将手指虚虚抚在他的肩头和脸颊,尽管没有接触的实感,但仍然让我心满意足。
我看着他,轻触着他,然后回头看向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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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他能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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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引路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良久,他确认道:“全部?”
我点头:“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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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我的全部吧,我的模样,我的工作,我的爱,和我的存在。
从此你贺峻霖只是贺家的大少爷,你应该一生无忧,不该被虚妄的欲望和再也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所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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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后悔?”
“可能会吧,但至少现在还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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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引路人轻轻摇了摇头,空气中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人哪……”
然后我听见贺峻霖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的手指扣住太阳穴,表情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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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在被抽离。
透明的,丝状的记忆漂浮在空中,我看到那抹烟雾一样的物质转着圈,然后慢吞吞地幻化成人形,是我们两个的模样,西装革履,眼神坚毅。
我看到我微弯了身子,伸手捧住了贺峻霖的脸颊。
亲吻他。
然后所有的雾全部化成烟,消散在空中。
98
贺峻霖晕倒在病床上。
引路人收回手指:“现在可以和我离开了吗?”
我最后深深看了贺峻霖一眼:“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他只会忘记有关你的全部,并且,永远都不会再想起。”
身体被抽丝剥茧般软绵的疼痛包裹,我却露出笑容:“那很好啊。”
99
我看到正东方向突破天际线的橘色光芒,属于初升的朝阳。
而我即将随着洒落大地的阳光消失于世间。
我没再回头。
100
我严浩翔这一辈子,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爱过人,恨过人,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心甘情愿散在这人世间,换爱人一世无哀无悔。
但我有悔。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从未好好牵起过贺峻霖的手。
为什么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爱他。
00
贺峻霖,我爱你啊。
END